2117-3
是誰祈禱現實理想應存在平衡?
地雷從觸動到爆破的瞬間,濺射而出的碎片以每秒一千兩百公尺的速度割開所有阻礙物,它或許不會殺死你,但它會血腥地剝去一個人的戰鬥能力與自理能力,在毫秒間讓你連慘叫都發不出來,只能在原地靜悄悄地失血等待隊友給予沒有多大用處的支援。
Iris在用擔架搭起的簡易床版上醒來,她幸運地沒有受到足以致殘的傷害,除了腦震盪和程度不一的擦傷挫傷,這幾乎可以說是一場小小的奇蹟,團裡的醫生說得到這個結果恐怕把她此生的好運一口氣用完了。
但是這些消息沒有讓Iris得到一絲一毫的喜悅,她無法接受旅行團竟沒有就地擴大搜索,她可是和Falta一起行動的!
「救援組在損毀的越野車兩百公尺外找到妳,妳當時完全陷入昏迷,我們以你們發來的座標為中心盡力搜索了,還是一無所獲。」
「肯定是被帶走了,我去找。」
「Gavin帶人去找了,妳好好休息吧。」
「你弄丟一個嚮導再想想你能不能坐得住。」Iris搖搖晃晃地下床,「我的裝備在哪?」
「妳不——」
「讓開。至少我得跟Gavin一起去。」
拉著Iris的年輕醫療組員凝視她的臉躊躇好一陣子,才勉為其難地鬆手給Iris讓路。身為哨兵的同理心讓他明白,若是自己沒有保護好夥伴還不准去參與營救,是一件多麼難堪又痛苦的事。
「妳的裝備還在檢修,我……我的裝備借妳,定位器上有他們的座標,都在那個箱子裡。」
Iris反手抓住醫療組員的手,用力握了下:「謝了,我真想親你一個。」
Iris從運輸箱裡翻出一套面罩與防沙鏡、帶小螢幕的定位器,還有一件有點汗味的戰術背心,她毫不猶豫地套上並快速地摸一遍胸前與兩側腰間有哪些物件,順帶熟悉位置與手感。她邊整裝邊跨出簡陋營帳,此時她注意到這件背心的後背腰處有條額外縫上的帆布,上面塞著一個手槍彈匣。
「和Gavin一起帶Falta回來!」
那位哨兵在帳內呼喊她,Iris朝他擺擺手,邁步奔跑。
-
Gavin詢問小隊成員們:「你們覺得止息紛爭是什麼意思?」
「精神喊話?」
「談判?」
「解救人質?」
快想啊,這種異樣感到底是什麼?Gavin深呼吸,吐氣,試圖梳理歸納哨兵們隨口給出的答覆邏輯,這之中會有答案嗎?
Drosser對女人的話不以為意:「旅行團一直在止息紛爭,不是嗎?那是我們的團務準則。」
Gavin搖搖頭:「是,但……我總覺得那個女人的話有別的意思。」
Alva附和道:「她可能只是想挑釁你,她身上有股討人厭的火藥味。」
Leaf不解:「我沒聞到……等等,這是一個雙關嗎?」
Drosser和Alva擊掌。
四人小隊陷入尷尬的短暫沉默,開玩笑的Alva很快道歉:「抱歉隊長,我只是想緩和氣氛,我也不覺得Falta是安全的,但如Leaf先前所說,我們現在能做到的只有加快腳步,還有別讓你的神經繃得像快要斷掉的牙線棒。」
身為領隊的嚮導,Gavin知道這是哨兵們表達關心自己的方式,但這確實對狀態不明的Falta有些冒犯。
「沒事。」Gavin輕拍了一下Alva的腦袋。
離女人口中的目標處越近,Gavin就越焦躁,他多次在內心喝斥自己冷靜下來,但嚮導的直覺不祥地震顫著,翻攪著他的思緒。
他們因急於趕路而沒有特別遮掩身形,直到極目眺望能清晰見到地平線那一端的土樓,此時天色是未亮的灰濛,將頭用布巾裹得只露出眼睛的人們正面對日出方向朝拜,Gavin知道那是一種人數稀罕的宗教禮課。
清晨的空氣也不好,薄霧挾帶著塵埃碎屑,這種反射微光的霾害圍繞在整座土樓間,在霧霾光暈簇擁之下的人群顯得專注而寧靜。沒過多久,人群緩步移動出一塊缺口,有人舉起攝影機,有人擎起匕首,講著Gavin聽不懂的語言。
缺口中,Gavin看見了Falta,看見了三個倒在地上的人,兩個成人,一個孩子,只有Falta還跪著,還能用自己的力氣支著上半身,成片血污在臉上乾透,他仰望天空,看不出表情。
剎那間,遮掩女人話語象徵的霧氣被擦去,解答暴露,Gavin閉上眼睛,他明白了一切。
哨兵們的視覺反應更快,當他們目擊到被綑縛跪地的嚮導慘狀的瞬間,生理反應先行一步拉響警報,始終專注於調配哨兵五感的Gavin幾乎是用盡氣力才扯住哨兵們即將失控的情緒,這就像是在已淹沒口鼻的激流中試圖站穩腳步,Gavin拼命抵抗著不被憤怒的巨浪沖倒拖走,他同樣感到痛苦無助,為什麼付出一生救助感染者的夥伴要遭受這樣的對待?
「全都,不准動。」Gavin咬牙,嘶啞地重複,「你們,全都不准動!沒有我的指示,什麼都不准做!」
Gavin這麼喊著,他的意志暫時領了上風,他聽見Alva哭了出來,Leaf把嘴唇咬出血,他與哨兵們共享著這份在意識駭浪中顯得微不足道的疼痛,抽出手槍狂奔向前。
流血的人只有一個就夠了——Gavin幾乎不做他想,如果有人必須動手,如果有人可能出錯,他希望這個名額可以留給自己。
Gavin舉槍,站在目標二十米外瞄準Falta大吼:「無國界旅行團,為感染者委託而來!」
人群被這一聲暴喝震得僵直片刻,幾名持槍民眾驚惶抬起槍管,Falta的頭顱緩緩轉向Gavin後勉強掛起笑容。
Gavin的手很穩,面向著槍管的Falta對死亡毫無懼色,甚至流露出些許安慰。小小的彈頭宛如手指戳破紙張般輕鬆敲碎了嚮導的額骨,穿過三層腦膜,隨著彈道推進攪碎滿是皺摺的大腦,再重複撕裂腦膜的過程,從枕骨離去。毫秒之後,Falta的意識已經不存在這世上的任何一處。
Gavin的小隊中有人發出了喊叫,像是信號般點燃了民眾的情緒,叫喚聲此起彼落,槍聲震天價響,Gavin反射性地臥倒掩護自身。
小隊員們向Gavin趴伏處衝刺,他們掩護、拽曳著Gavin後撤,此時槍聲暫歇,緊接著轉換成驚恐的尖叫和吶喊,Leaf困惑的掃視四周,見到的景像令他此生難忘。
「Iris?為什麼……」
混亂中現身的Iris如入無人之境,對著持槍的兩個平民頭部點射,精準而毫無猶豫,無視槍聲四濺就地一滾,抄起死者掉在地上的卡賓槍,人體在她槍管下彷彿只是個裝著血肉和內臟的布袋。
「隊長!」
「我抓不到她的意識!」Gavin喘著氣被哨兵拉起,「該死……小心!」
Gavin按著Alva的頭趴下,穩住三個情緒激動的哨兵已經讓他瀕臨極限,他根本沒有餘力去顧及突然出現在戰場上的Iris,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跨過Falta的屍體,在人群中撕出一片鮮紅。
被按著頭的Alva囁嚅著:「她是不是……狂化?看到了Falta的樣子才……」
Gavin搖頭,事實上,他所能感受到的Iris非常冷靜,絕不是因悲傷或痛苦導致的狂化,現在的她就像一團沒有溫度的火焰,將所有情緒投注在純粹的憤怒上。
他在想Iris是個什麼樣的人,總是跟在Falta身邊的她看上去並沒有那麼貼合旅行團的生活,更像一個來打工的自由業者。而現在的她是復仇者,憑她眼前所見的嚮導屍體,便誤以為這些感染者殺了Falta,接著不由分說展開報復行動。
旅行團自然不會允許這樣的行為,於團務守則、於Gavin個人,他都不能接受。
在Gavin小隊四人於各種掩體間交替躲藏時,平民們的槍支彈藥存量也慢慢逼近極限,開始有人端出整箱整箱的玻璃瓶,那些棕色瓶子被分發出去點火,變成了簡易汽油彈。
Gavin再次試圖與Iris取得聯繫,出聲叫喊不會有什麼用處,他試著用旋角羚模樣的精神體碰觸Iris,想接觸她的屏障,連結她的精神,但Iris對這塊聚合態的震子視若無睹,完全拒絕了嚮導的溝通手段,子彈越過這隻空有形體的動物,洞穿尖叫的平民。
汽油彈遍地燃燒,火舌包圍土樓,點燃七橫八豎的遺體,Gavin知道想結束這一切的話,自己沒有別的選擇。
Iris扔下現在才耗盡子彈的卡賓槍,她一發也沒浪費,全餵在逃竄的人們身上,那種決絕令旅行團的哨兵們都感到膽寒,她再次換上手槍,裝填新彈匣。Drosser冒險想從背後接近她,Iris冷漠地轉移槍口,一槍開在他的鞋面上,子彈擊穿長靴和腳掌,黃沙濺紅,成功阻止哨兵的前進。
「別!」
即使那一槍只是警告,傷害團員也已觸及Gavin的底線,他敢肯定,要是有人想攔,Iris絕對會連旅行團的人一起做掉。
Gavin陷入兩難,他同樣憎惡這些傷害Falta和其他哨嚮同胞的感染者,但旅行團宗旨和立意極為反對報復和任何以形式渲染仇恨的行為,他為阻止Iris的屠殺該做到什麼地步?旅行團和他自身真的能承擔這個後果嗎?
他的腦中閃過無數個選擇,竟沒有一個是完全正確的,Gavin深呼吸,給予自己薄弱的安定和勇氣,他握著手槍從掩體衝出,瞄準Iris的胸膛連開數槍。